最强宗师II:鬼面蛛
(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 插画师:AGR)
往吉庆巷,寻无妄斋,此间主人位居玄妙榜首,隐居市井,风水堪虞术法之道无一不精,千金难得其一诺,得之一诺值千金。
1
“不要,不要过来……”
床榻上的老头子面色蜡黄,看起来精神状态很不好。
眼皮子紧紧闭着,出了一身的虚汗,手在半空挥舞着,好像想抓住点什么东西才能安心,嘴里多是咕哝咕哝的不知发的是什么音,偶尔也会像现在这样突然喊出声来,人却仍睡得死沉。
“爸,醒醒,是不是做噩梦了?”
“别喊了,喊不醒的,咱爸这是老毛病了,天没亮叫不醒的。他每晚都这样,时间长了你们就习惯了。”
“什么时候开始的事?怎么不带爸去看看?这样下去怎么能行……身子迟早要熬坏的。”
恰逢老头将过七十大寿了,几个儿女远的是从国外回来的,近的也是要好一番折腾回来这一趟,此刻大半夜的,这动静闹的,他们也是穿着睡衣踩着拖鞋就匆匆从自己屋里出来了,围在老头床榻前,死活没把老头叫醒。
见他们忧心不已,只有长期在身边照顾的大女儿见怪不怪地安慰他们。
“没事,爸自己都说没事,你们几个自己也是有儿有女的,又要顾家庭又要顾事业,在外面不容易,爸不让跟你们说。放心吧,天一亮,爸就能醒来了……等他醒来,你们可别提这事,老头子脾气坏得很,要发脾气的。”
话是这么说,但几个子女还是没能放下心,直守到天蒙蒙亮,果然如他们的大姐所说,老头子渐渐地不再闹腾了,安静了下来,这才慢慢地有了反应,眼皮子动了动,似乎是要睁眼了。
“爸?你醒了?”
听着边上的动静,老头的眼皮子又动了动,似乎是想睁眼,上下两片眼皮子又像被什么东西给牢牢粘住了一般。
直到老头艰难地撑开了眼皮,只见两片眼皮中间撑开的缝隙中,粘着一整排白花花的东西,是蛛丝……
“爸,这是,这是什么东西……”
直到这会儿,守在床边的几个儿子女儿才注意到,老头的身下,似乎也粘着一层白,满满一床的蛛丝……
“谁让你们进来的?出去,出去!我的事,你们少管……”
一睁眼,看到几个儿女守在自己床边,老头非但没高兴,反而发起了脾气,他张口的瞬间,口中也如双眼一样,上下唇之间粘着成片蛛丝。
2
无妄斋那一院子蔫了吧唧的花草忽然焕然一新,那些枯死的,是让人换了下去,栽上了些鲜活的,整个无妄斋都多了些许生机勃勃。
院中央那原先也不知种的是什么树,死了好些年也没人理会,最后被蛀空了,轰然倒塌,剩下个木桩子,一直搁在那没人理,这会儿那枯木残骸也让人铲了,移种了棵柿子树。
此刻邱引和天吴正目瞪口呆地站在那,直怀疑一觉醒来,自己是睡糊涂了,来错了地方。
“你们起来了?”院子里传来林幼鱼的声音,此刻她正从花圃前起身,粘了满手的泥和土,手里拿着些许工具。
今日阳光正好,秋阳既暖和又不晒人,金灿灿的,落在她身上,只觉得整个人都柔和了许多,林幼鱼抬头朝他们看来,眼角微微一弯,便笑了。
“小鱼儿?这是你一个人捣饬的?”邱引这才回过神来,又惊又喜,迎了上去接过林幼鱼手中的工具,殷勤道:“你一个女孩子,怎么能做这种体力活,你叫我们啊,小鱼儿你该把我们叫起来干活啊。”
天吴是最高兴的,哧溜跳上了那棵柿子树,此刻柿子树还小,没赶上今年结果子,但一想到来年这时候满满一树的柿子,天吴便直流哈喇子。
“柿子,柿子好吃,小鱼儿你太懂我了,新鲜的柿子脆甜甜的,多放一会儿软糯了也好吃,汁水一吸就出来了,晒成柿饼甜甜粘粘的更好吃……”
李秋白一出来,看到的便是这样热热闹闹的一幕,热闹得……竟让人有些不忍出声打破,他的视线落在林幼鱼身上,大好的日光洒落在她身上,令她白皙脸颊上细微的小绒毛都显得明媚。
天吴与邱引绕着她吵闹得很,林幼鱼也被他们说得笑意盈盈,温柔入了眼,唇畔泛着丝丝清甜,仿佛,昨夜她离开他屋里时眼底的失望,从来不曾存在过。
一时间,李秋白有些恍了神,不知怎么的,林幼鱼看起来越是若无其事,李秋白的心底,反而隐隐有些不安,莫名的不安,是觉察出,自己有些看不懂猜不透她的不安。
“哎,李秋白,跟你说话呢,怎么也不搭理人。”
李秋白缓缓回过神来,是邱引正抱怨他不理人,林幼鱼也觉察出了他的反常,对上李秋白有些出神地落在她身上的视线,林幼鱼笑了,绝口不提昨晚的事,没事人一般问了句:“怎么了?昨晚没休息好吗?”
“是有些没睡好。”李秋白不着痕迹地收敛了视线,接过了话,又转移了话题,“无妄斋外应是有客来访,不妨去看看吧。”
林幼鱼也极其自然无比地接过了她的话,稍微擦了擦手,“好,我去开门。”
这两人……
自然过了头就是反常,邱引敏锐地觉察出了他俩有问题,才刚往这方面想呢,思绪就让门口的动静给带跑了。
那头林幼鱼才刚把门往里拉开,便见门口正杵着一人,也正欲抬手叩门,只是还没叩上门,门就已经被打开了。
那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,衣着得体,气质沉稳,礼数也周到,见门未叩就已让主人家打开了,先是愣了愣,继而回过神来,递出自己的名片。
“敝人姓秦,秦广山,冒昧就这么上门叨扰了。本以为无妄斋主人的面或许会不好见,今日看来,是我的运气好,不知哪位是……”
正说着,秦广山便见从里头走来一面貌年轻俊雅的男人,径直从他身边经过,踏出了这扇无妄斋的大门。
秦广山愣了愣,尚有些不知所措,便听得那从他身边经过的年轻男子脚下略微一停,回过头来,朝他招呼了一句:“不是遇到难处了吗,走吧。”
秦广山依旧有些发怔,倒是林幼鱼好心提醒了他一句:“他便是无妄斋的老板李秋白,走吧,同你回去看看,你是遇到什么难处了。”
“好,好的,各位请,各位请,我这就让人把车开到巷口接我们。”
秦广山万万没想到这事顺利得过了头,先前他打听无妄斋的时候,还总听人说,这地方不好找,老板的面不好见呢,谁能想到,他连来意都还没道明,就把人给接上了。
“请吧。”林幼鱼点了点头,示意秦广山先行。
刚想动身呢,林幼鱼便让后头的邱引拉扯住了胳膊,林幼鱼不解,回头看邱引,“怎么了?”
“小鱼儿,你没觉得,李秋白怪怪的?”邱引的脸色那是相当精彩,李秋白这般闲散的人,何曾这么积极主动过。
可刚刚他就跟躲什么似的,恨不得立马寻着这个由头出了这个门,好让自己不必清闲下来,这么一想,邱引的脸色又怪异了起来,“小鱼儿,你们不会又吵架了吧?”
林幼鱼见状,轻笑出声,一本正经,神色坦然,“怎么会呢。”
真让人看不出端倪。
3
秦广山万万没想到此行会如此顺利,在路上,便交代了自己的来意。
“过几日便是家父的七十大寿,往日只觉得父亲便是这个家的天,不必我们操心,我们兄弟几个出国的出国,在外地的在外地,各有各的家庭,也各有各的事业,也难得能聚在一块。”
“这次回来,才发觉,老头子是真的老了。也怪我们对老爷子关心得太少,不曾早些发现他身上出现的问题……”
“夜里叫不醒,时常于睡梦中胡言乱语,本来我们也只觉得是老头子年纪大了的缘故,说梦话,是老头年轻时就有的老毛病了。”
“只是近来我们看他的气色越来越差,实在怕他身子骨熬不住,可老爷子脾气大得很,不让带去看医生,一问就发脾气……再有,那些缠着老爷子的蛛丝,也不知是打哪来的……”
顿了顿,秦广山的脸色沉重下来,“我总觉得,老头子心里藏着什么事,不让我们过问。”
车一停,秦广山才一扫方才的脸色沉重,招呼李秋白一行人道:“哦,我们到了,劳烦各位了。”
这是栋乡下自建的别墅,田园风格甚好,适合养老,秦广山刚将客人请下车,便有两个同样看起来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探头探脑地迎了上来,说话时还刻意压低了声音,“大哥,人请回来了?”
秦广山点头,“请回来了,咱爸呢?”
“大姐陪着出去了,爸整晚整晚的睡不安生,白天也动不动就发脾气,好不容易让大姐给哄着出去走走。快快快,趁着爸还没回来……”
都是四十好几的人了,兄弟几个说话时却颇有些小心翼翼探头探脑,林幼鱼轻抿了嘴,嘴角有几分笑意。
这场面看着滑稽,林幼鱼还算能忍的,邱引则没忍住,扑哧笑了出来,“我说你们仨,加起来一百好几的人了,用得着这样偷偷摸摸吗?你们老头能吃人啊?”
邱引这一笑,也把秦广山笑得颇有几分尴尬和无奈,李秋白轻轻拍了拍秦广山的肩膀,替他缓解了尴尬,拉回了正题,“无妨,趁着老爷子不在,先领我们去老爷子的卧室看一看吧。”
“哎,让你们看笑话了。”秦广山在前头领路,说到这事也有些垂头丧气。
“你别看我们一个个都是当爹当妈的人了,在这件事上,还真有点怕老头子。老头子要是知道我将你们请了来,插手他的事,一准又要发脾气。”
看得出来,家里一直是有人照料的,老爷子的卧室也是时常收拾的,看着也整洁,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端倪,李秋白大致走了一圈,最后是停留在了窗前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邱引凑了上去,看了看李秋白,又顺着李秋白的视线看向窗角,隐隐约约的一根蛛丝,邱引好似明白李秋白在琢磨什么了,也学着他的样子,一脸的深思。
“不能啊,这屋子收拾得这么干净,主人家也是爱干净的,哪来的蛛丝呢?”
“这里更多。”
冷不丁的,说这话的是林幼鱼,不知何时,林幼鱼已经将老爷子那本铺得整齐的床被掀开,下方也是清理过的,但并不妨碍林幼鱼在上头摸到了根本未来得及清理干净的蛛丝。
顺着那残余蛛丝的印记,林幼鱼微微皱起了眉,又掀了安放在床头的枕头,这一掀,果然便见一小小的黑影在枕头掀开后迅速地往上爬,试图钻进床头与墙面的缝隙中。
那黑影只半个指甲盖大小,长着数根毛茸茸的须脚,行动的速度极快,几乎转瞬间便要让它蹿入缝隙中,林幼鱼的反应也极快,出手,便准确无比地拿捏住了那东西……
怪异的是,拿捏住那东西的一瞬,林幼鱼只觉得指腹刺痛,似被针扎了一下……
沙沙一声。
脚下似踩到了什么,林幼鱼有些微怔,低头循声望去,入眼的便是自己的鞋面,而被踩在脚底下的,却是一沓用红纸包住的东西。
这是……什么?
林幼鱼下意识地收脚,弯身拾起那红纸包裹的东西,身后忽然响起一声严厉的呵斥:“路边的东西可不敢随意捡!”
路边的东西?
那呵斥声响起时,已经是晚了一步了,林幼鱼早已将那红纸包裹物拾起,她早已觉察到了心中的那股异样,可脑中却只余一片模糊,此刻听了那声“路边的东西”,林幼鱼似乎才明白,这股异样感从何而来。
脚下踩的不该是泥土地的,更不应该出现这红纸包裹物,这四周……
天色暗沉,树影婆娑,一个土包接着一个土包,再一细看,才发觉,那些土包,根本就是一座座坟,四周空无一人,坟头却有上百座,断碑的,无碑的数不胜数,这是个乱葬岗。
“你看,我让你不要胡乱拾路边的东西,你非不听。”
这声音……
林幼鱼怔怔地回头,听着这熟悉的声音,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,“爷爷……”
他像是从未离开那般,小老头还抬头故作严肃地瞪了她一眼,“小鱼儿,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?难道爷爷说错了?你看看你手里拿的是什么?”
林幼鱼依言朝自己手里的东西看去,那是一沓纸币,红通通的大面额纸币,用红纸包着。
“这是买命钱,也不知道哪个缺德鬼放的,旧时候常有人家里有命不久矣的病患,治不好了,就往路边丢下值钱的物件。”
“若有贪财的人拾去了,往往不用多久便要横死在外,反观失钱财的那家,重病的人便慢慢痊愈了,你说是不是买命钱?”
小老头仍气呼呼地教训着,林幼鱼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他,也不说话,面上的情绪,却是人从未见过的复杂与不忍,似是不忍,开口道破这谎言,只想多看看,那已故的旧人。
正说着,四周的坟头前忽然七零八落地响起了“哗啦哗啦”的刨土声,紧接着,那平坦的泥土地忽然哗哗地往外翻土。
继而,是无数只腐烂得可见白骨的手从那土里钻了出来,然后是头,粘着头发和腐肉的头……
成十上百具腐烂的尸体,忽然动了起来,从地底下爬了出来……
林幼鱼正要回头看去,忽然又被小老头喝住了,“不要和它们对视!”
一具具腐尸体爬了出来,像无头苍蝇一般跌跌撞撞,撞到了一块,纠缠在了一起,那些东西似乎是无法辨别方向。
“走,快跟我走,小鱼儿,你听着,千万别和它们对上眼睛,对上了……它们就该找你了。”
老头拉着林幼鱼的手,不住地跑,不住地跑……他将林幼鱼拉扯进了一间老屋,然后迅速关上了门,还用东西把门堵上了。
外头仍然是“哗啦哗啦”的声音,无数具死尸前仆后继地爬出,漫无目的地东奔西撞,那些黑乎乎的身影越来越多,越来越多了……就连这间老屋四周,都堵满了那样的身影……
林幼鱼站在那,透过一扇窗往外看,就在此时,窗前赫然蹿出一张腐烂的面孔来,紧贴着窗户玻璃,那挂着腐肉的面孔上,两个黑洞洞的眼窝圈子,忽然,和林幼鱼的视线对上了……
外头的黑影们骤然间像疯了一样,疯狂地朝这扑来,整个门、窗、屋体,都被撞得砰砰作响。
“小鱼儿,我都告诉过你了,不要和他们对视,你为什么不听话呢?”
身后爷爷的声音,忽然变得冷飕飕的,林幼鱼回过头来,便见原先拉她进屋的爷爷,不知何时……
已变成了血淋淋的面孔,就如当年他死去时那般,被彻底剥了皮,暴露出了血淋淋的肌肉和血管,一说话,七窍便有鲜血往外涌。
他的口中,发出了“桀桀”的笑声,然后,朝着她扑来……
4
“幼鱼,醒来。”
就在那血淋淋的身影朝她扑来的一瞬,林幼鱼猛然睁开了眼,入耳的,是李秋白的声音,入眼的,是一张张关切的面庞,身处的,仍是秦家老爷子的那间卧室。
“怎么样?还好吗?”
此刻她正靠在李秋白怀里,李秋白正低头看她,眼底深邃,凝重,看起来,她着实是让人担心了一把。
“我这是……怎么了?”
“还说呢,你吓死我了!小鱼儿?你刚刚怎么回事?突然就倒了下去,叫了好半天也没反应。”
邱引见她醒了,心中松了一口气,但话里还是一阵担忧,“李秋白说你脉象平稳,没有大碍,但我们叫了好半天你才有反应,你是不知道,你刚刚的脸色多吓人,发白着呢……”
突然倒下去……
林幼鱼像是想起了什么,微微皱眉,张开自己紧攥成拳的一只手,“应该是这东西,让我做噩梦了。”
那真是个噩梦啊……
此刻正躺在林幼鱼掌心中的东西已经是个死物了,估摸着是林幼鱼逮住它的那一瞬,就已经将它捏死了。
这是一只通体发黑的小蜘蛛,多足,背宽扁,个头虽小,但背后的纹路清晰,酷似一张人脸,一张哭丧的人脸。
“鬼面蛛。”李秋白接过林幼鱼掌心的这东西,“这里的蛛网,应该就是它所编织之物。”
“鬼面蛛?啥玩意?有什么作用?”邱引也将这玩意接了过来,研究了半天,没看出个所以然来。
“此物似蛊,生来应是两蛛相抱,形影不离。一面背哭脸,叫做鬼面,一面背笑脸,叫做人面。这鬼面蛛编织的是噩梦网,若遭缠上,噩梦缠身。”
邱引倒是会举一反三,“这话听着,那背笑脸的人面蛛,织的就是美梦咯?”
美梦……
也不知为何,秦广山兄弟几人在听到邱引提及这二字,面色竟是古怪起来。
“世间……真有这种东西?我记得,当年我外公还在世时,就常说,他之所以把女儿嫁给我父亲,是因为他们爷俩有缘,认识我父亲后,我外公就常做美梦,因而觉得我父亲是家族的贵人,十分厚待……”
李秋白似笑非笑地轻轻勾起嘴角,看向秦广山兄弟几人,“可惜令尊每夜胡言乱语挣扎不休,做的似乎不是什么美梦,看着倒像是噩梦缠身,非一日两日的事了。”
试想,一闭眼就活在恐怖的噩梦中,日日夜夜,反复如此,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受得了?
李秋白忽又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句:“能忍至今日,老爷子不是一般人啊。”
李秋白这一叹,倒是把正主给叹来了,那秦老头一进来,便见自己的卧室里杵着这么多人。
再看李秋白等人陌生的面孔和他那几个儿子心虚的态度,秦老头顿时不由分说地发起脾气来,“干什么!你们干什么的?谁让你们进来的,出去,出去!”
这态度强硬得惊人,情绪也激动得过分,那本扶着老爷子的大女儿小心翼翼地拉扯着他,秦广山等人也是好言好语地劝着,怕老头子气坏了身子,“爸,我们是为您好,您别大动肝火,小心伤身……”
“滚,你们也滚,老子的事,不用你们管!”老爷子气急败坏,开始砸东西。
那烟灰缸就这么砸至李秋白的脚跟前,李秋白却丝毫不在意,只是轻飘飘地轻笑了一声:“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,你知道对你用鬼面蛛的人在哪对吗,毕竟两蛛,是能相互感应的,要找到一个人不难。”
也不知是被李秋白说中了心思,还是骂累了砸累了,秦老头忽然整个人像是脱了力一样,原地一屁股跌坐了下来,好半会,才终于低低地喃喃自语了一句:“她恨我,我不敢见她……”
这话一出,邱引才目瞪口呆,后知后觉地凑近了李秋白,“你是说,这老头手里有人面蛛?”
李秋白也不答他,只意味深长冲那秦老头道:“半只脚踏入棺材了,能拖到几时,与其夜夜噩梦缠身,迁怒子女,不如面对该面对的。你如今已年近七十,古人云七十古稀,想见的人,又能年轻几许?”
“爸,去见见吧。”秦广山不知道这种一闭眼就活在噩梦中的日子,老父亲已经挨了多久,也许是一两年,也许是一二十年。
换做别人,怕是早被逼疯了,到底是不忍老父亲这般大年纪了,还要忍受这样的折磨,便也劝道:“我陪着您去。”
秦老头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,又看了看李秋白等人,到底是长长叹了口气,面色疲惫不堪。
5
很久没有来到这片连绵的大山了,大山早已变了模样,山脚的小集市,成了一座小小的城镇,大山里也修了路,秦怀德奔波数日,一路忐忑,临到了那山间草舍前,却情怯了,只敢离得远远站着。
大儿子秦广山搀着老父亲,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句:“爸,是这吗?”
老头子却不答,只这么傻怔怔地站在这,也不肯再向前踏出一步,秦广山为难地回头看向李秋白和林幼鱼一行人,是在向他们求助。
李秋白也给面子,往老头子身边一站,抬起一只手,落在老头子的肩膀上,口中轻叹了一句:“人分开久了,本该相抱形影不离的两蛛,想必也分离得太久了。该物归原主了。”
“两蛛相抱,一面哭丧唤鬼面,一面含笑唤人面,一只专织噩梦,一只却只造美梦,形影不离。这是灵宝派的宝贝。”
老头子远远地望着那山间草舍,终于开了口,“这话,是阿楹告诉我的。那会儿……我还是个小伙子,上山下乡,来到这座大山插队,就住在老乡家里。”
阿楹,便是那家的女儿,比他小不了几岁,淳朴,开朗,乐观。
“我们那会儿是轻易不敢生病的,因为条件不好,一病不起的人,也是常有的。初来乍到没多久,我还是病了,生了一场大病,赤脚医生来看了几回,开了药,也不起效果。我想家,太想家了……”
老头的眸光浑浊,目无焦距地看着远方。
“那是我最艰难的日子,什么也吃不上,也没有好药,身子骨自然也撑不住,好几次都差点撑不下来了,那会儿我想家,太想家了,想家里的父母兄弟,想那片大海,想那一家人凑在一锅吃的海物。”
他还记得,那是他早已撑不下去的境遇,可阿楹总是守着他。
不住地问他,他梦里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,问他想吃的想见的。
那个扎着麻花辫,一笑就露出两个小虎牙的小姑娘,总是信誓旦旦地对他说:“你只管好好睡一觉,我保准,让你在梦里见到家人,吃到家乡的食物。”
“那真是美梦啊,我梦着家乡的人,梦着家乡的食物,不知不觉间,竟真的撑了下来,熬过了那场大病。”
老头说到这时,嘴角已经不知不觉地浮现几分笑意。
“我很感激阿楹,阿楹成了我在这片大山里最大的念想,她太神奇了,和她在一起,我总是有做不完的美梦。后来阿楹告诉我,这是人面蛛的功劳,这双面蛛,不仅能织美梦,也能织噩梦。”
“我爹爹可不是普通山民,他是灵宝派的修行者,手里还有好多宝贝呢。”
彼时,那个总是对他不设防的小姑娘时常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,对他说:“嘘,你可不敢告诉别人,爹爹说让人知道了,要被抄走的。”
许久的沉默,老头才长长地叹了口气,“没两年,同我一批的知青,有的,获得了返乡回城的名额……”
“听说,和你一起来的知青,好几个都拿到回城名额了。”
彼时,阿楹得知这个消息后,是红着眼睛跑回来找他的。
那会儿他还在地里干活,见阿楹红着眼眶,将他吓坏了,阿楹扯着他的袖子,忍着眼泪,想哭又不敢哭,只那么小心翼翼地问他:“那你呢,你会走吗?”
想哭,是因为阿楹舍不得他走。
不敢哭,是阿楹怕耽误了他的前程。
他怎么会不懂呢,他什么都知道,但他还是选择俯低了身子,偷亲她的嘴,阿楹吓了一跳,都忘记了哭了,他这才笑着对她保证:“不走,我不走,我还要留下娶你呢。”
阿楹这才破涕为笑,吸着鼻子,又羞又恼地问他:“那你要是做不到呢?”
他还记得,他是那么信誓旦旦地回应她的:“要是做不到,你就找到我,让我天天做噩梦,你看行不行?”
“可后来,你还是走了。”
身侧忽然响起女孩年轻的声音,秦怀德怔了一怔,有一瞬,他甚至以为是记忆中的阿楹来到了他的眼前,待侧头,见是林幼鱼,他那浑浊的眼底闪过的,也不知该说是失望,还是庆幸。
6
老头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,“是我食言了……”
他那样信誓旦旦向阿楹保证不走时,是他没有回乡的名额,他以为他不会有的,因而他早就做好了一辈子待在这座大山里的打算。
可后来,政策变了,他又有名额了。
“我原以为阿楹会气恼的,但她没有。她反而把能编织美梦的人面蛛给了我,助我在没有她的地方,也总能好梦入眠。”
“还说两蛛生来相抱,可别让它们分开太久。我承诺阿楹,一定不会让两蛛分开太久,等我回城安顿好后,就来娶她。”
可谁曾想到,待他回乡后,变数太多了,诱惑太多了,也有了太多的身不由己,太多的自私自利。
“回乡后,家里安排我给厂里的领导开车,我用人面蛛为当时的领导编织了一个又一个好梦,我的初衷,只是想让自己成为领导最亲近的人,我也果然,得到了领导的一路提拔。”
老头说这话时,是看向自己的大儿子秦广山的,“后来,领导十分看重我,要将自己的女儿,也就是广山的妈妈嫁给我。”
前途,和旧时儿女情长的承诺间,他选择了前者。
他食言了,彻底对阿楹食言了。
“蜘蛛终于找到了我,这么多年来,我一直活在噩梦里,正如当初,我在阿楹面前赌的咒发的誓,阿楹一定恨极了我……”
话音未落,前方山间草舍的门,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……
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从里头走出,秦怀德愣在了那,半张着口,似乎是想说些什么,却在见到故人后,久久地说不出话来。
老婆婆也不理他,更不朝他多靠近几步,只在出了那草舍之后,便在门口的石墩子上坐下,抬起眼皮子,看了秦怀德一眼。
中间隔着将近一个甲子,他们都老了,老婆婆看着眼前的老头,终究是轻叹了口气,“看到你又老又丑的样子,我又不喜欢你了。”
秦怀德大概也没想到阿楹在见到他后的第一句话,竟然是这个……
老婆婆看着也是不耐烦,用手里的竹棍敲了敲地面,“我说过,两蛛相抱,别让它们分别太久。你把人面蛛还我,人可以走了。”
“阿楹,是我对不住你……”
老婆婆看起来已是极其不耐烦了,发起了脾气,打断了老头的话。
“我让你把人面蛛还我,然后走人,走人!你要觉着欠了我,就还了东西立马走人,我可不想临老了,临踏进棺材了,还要再见着你这张老脸。”
“爸……”秦广山低声地劝慰老头。
老头终于还是颤颤着手,从自己的怀里,掏出了一个透明的罐子,那罐子中,赫然是一只拳头大小,通体发黑的蜘蛛,背有笑面,只是脚须也已发白。
老头动作缓慢地将罐子放在了地上,“广山,走吧,扶我下山,回去……”
7
秦怀德父子一走,对面坐在石墩子上的老太太却也许久没有下一个动作。
林幼鱼似乎是看出了什么端倪,凑近了,抬手轻轻地触上老太太的肩,继而又动作小心地试探老太太的脉搏,方才微微皱眉,抬头冲李秋白和邱引道:“她走了……”
老太太就这么坐在石墩子上,背靠着屋墙,手里还杵着根竹棍,苍老的面庞上没有更多的表情,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般。
邱引也是愣了愣,没想到老太太会在这时候寿终正寝,但仔细一想,又觉得这般年纪的老人了,说走就走也是常有的事,况且于睡梦中离去,未尝不是一件好事,“好在,临走前还能看秦怀德一眼。”
“你觉得临走前能否见到秦怀德一眼重要吗?”
李秋白冷不丁一句话,将邱引说懵了,“啥意思?”
只见李秋白微微弯起嘴角,淡笑道:“老太太临终之言,乃是豁达之言,不像有假。背弃了便是背弃了,于老太太而言,不值得。反倒是……临走前,能见物归原主,想来老太太心里是宽慰的。”
说到物归原主……
天吴从邱引怀里落地,凑近了地上那玻璃罐子中间的笑面蛛,不知为何,这原本安安静静的笑面蛛,一落了地,就挣扎得很,不断撞玻璃壁,似乎想逃出玻璃罐子,天吴伸出爪子一推,便将那罐子推开……
就在此时,那不再受困的笑面蛛忽然以极快的速度往前冲去,与此同时,那山间草舍里,似乎也有一道拳头大小的黑影冲了出来。
生来相抱,分别一甲子的两蛛,也如分别多年的老友重逢,相抱一起,须爪契合聚拢,同时……
也如耗尽的油灯一般,须脚身形渐渐发白,继而是铺天盖地的蛛丝如燃尽引线的烟火铺展开来,枯萎的躯壳下,早已吐尽了最后的蛛丝。
那铺天盖地的蛛丝,编织成了一个庞大的梦网,将在场的每一个人,都困在了一片白茫茫的空间里,便是李秋白也一样。
入眼是一片白茫茫的蛛丝,四面八方,乃至脚下,都落满了无数个头极小如针眼的小蜘蛛,逃无可逃,只轻轻一动,便会在这狭小的空间里,触碰上那蛛丝。
李秋白意识到这梦网的意义,会让人入梦,迷了神志,乱了思绪,但除此之外,并无害处。
不过一梦而已。
他一言不发,盘腿坐下试图入定,小蜘蛛爬上他的肩头,有几分刺痛……
四周静悄悄的,似乎什么也没发生,李秋白微微皱眉,睁眼,却是一怔,“幼鱼……”
不知是何时,她站在他面前的,咫尺之近,正低头垂眸看着他,分明,他应独自身处那狭小的布满蛛丝的空间里的。
“你梦见了谁?”
见李秋白眼底的诧异,眼前的林幼鱼轻轻弯起了眉眼,似有几分戏谑,开口的话,轻飘飘的,亦如一弯钩子……带着几分挑衅。
她俯低了身子,继而双膝着地,两掌撑地,又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朝他靠近了几分,使得双方足以平视。
见李秋白的神色依旧带着几分怔愕,林幼鱼唇畔的笑意又更深了,她凑近了他,然后迅速在他唇边啄了一口,又问他:“你还没告诉我,你梦到了谁?”
梦,是梦……
那么,他梦见她,就不那么奇怪了,只有她,才是他心底唯一的欲。
“你不喜欢我,为什么要带我回家,为什么,总用这样的眼神看我?你让我真的很迷惑……我总以为,你在克制什么。”
林幼鱼轻轻地靠近他,抱住他的腰,将脑袋依靠在他怀里,她像只小妖精,每一句话,都像一弯钩子,挑衅一般地扎入他的心底。
“可你若喜欢我,为什么,不要我?说着要让我负责,可又推开我……不如,换你对我负责吧?”林幼鱼抬手,轻轻地抚上他的面颊,然后上身略倾,说话时,温热的气息总是喷洒在他的颈边。
李秋白明显觉察到自己的身子僵直,复又听到林幼鱼在他耳边轻笑,像是能看透他心底在想写什么一般,一语中的。
“你是不是觉得,我很坏,像个妖精,想食你这唐僧肉?我早说过了,我本来就不是你所认为的那般乖巧……”
她亲吻向他的颈间,“梦里的你也这般克制吗?”
“是,一生都在克制……”他长叹一口气,前所未有的慌乱,慌乱得几乎要缴械投降,“从来不敢拥有,因为害怕失去……”
“可这是在梦里啊。”
可这是在梦里……
待他反应过来时,自己早已用双臂紧紧地回拥她,低头吻她,化被动为主动,衣衫凌乱,一地凌乱,就连口袋里,都似乎有什么东西滚落了出来,红通通的,是那枚他曾从林幼鱼那没收的血珀。
8
大雨冲尽了那白茫茫一片的蛛网,邱引是被冻醒了,打了个激灵,跳了起来。
他的浑身早被大雨淋透了,除了他之外,李秋白、林幼鱼和天吴也没能幸免,相继在这大雨中醒来。
那相抱的双蛛也早已吐尽蛛丝化为干白的躯壳,一地的蛛丝被大雨浇得没了踪影,倒是留下满地黑乎乎密密麻麻小蜘蛛的尸体。
“我的妈呀,这双面蛛临死前一爆发,阵势也太大了吧。”邱引甚至有些意犹未尽。
“我做了个美梦,真是个美梦,你们猜怎么着,在梦里,李秋白管我叫大神,哈哈哈,你李秋白都管我叫大神,我这武学巅峰连你都服了……”
见也没人应和他,邱引挑了挑眉,拎起被雨水打得浑身皮毛湿漉漉,颇为狼狈的天吴,“死肥猫,你咋的有气无力的?说说,你做啥美梦了?”
“快别说了,快别说了……”天吴有气无力,仍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,“我做的他奶奶是个恐怖片!我这辈子都没被一池子鱼骨头追着啃的!那一口一口把我啃的哟……”
邱引对天吴那无聊的噩梦不大有兴趣的样子,一撒手,撇下了天吴,凑近了才初初转醒坐起身的林幼鱼,关心道:“小鱼儿,你没事吧?”
林幼鱼摇了摇头,借了邱引一把力,起身,“我没事,只是,做了个噩梦……”
“看来这双面蛛爆发起来,是噩梦是美梦,纯属看运气了,连小鱼儿你做的都是噩梦。”搀扶起了林幼鱼,邱引方才环顾四周,“对了,李秋白呢?”
只见李秋白正在他们的不远处,显见是早就醒了,一声不吭的,天色暗沉,又大雨漂泊,险些没看到他。
见李秋白也不搭理自己,只是坐在那,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少见李秋白这么魂不守舍的样子,邱引嘿嘿出言挑逗。
“我说李秋白,你咋不理我呢,你该不会,做了什么不可描述的梦吧?话说回来,这算噩梦还是美梦?”
李秋白闻言,微怔,似是回过神来,这才起身,收敛了纷乱的思绪,淡淡一笑,“我做了什么梦,你这么关心?”
李秋白这一笑,皮笑肉不笑的……邱引有些认怂,“也不是……很关心。”
说着,又转移话题,回头招呼林幼鱼,“小鱼儿,咱们,咱们走吧,被雨一淋,要感冒的,得下山弄点姜汤吃吃。”
林幼鱼抬头看了眼李秋白,又收回视线看向邱引,微微一笑,回应他:“好。”
编者注:本文为《最强宗师II》系列第十篇,本系列每周日上午八点更新,关注系列专辑,即时收看更多精彩故事。